最近在办理一个南方某省的受贿案件，因案外力量强大且特殊，我的当事人面临极大压力，四面受困。为了持续鼓励并保护他勇于斗争，坚持客观事实，我和徒弟源涌几乎每周飞去会见一次。
从机场步行到看守所，全程七公里，我已走了很多次。一路上，我常常琢磨“辩护律师”的职业本义是什么？当前情境下，中国刑辩律师到底能做些什么？十几年辩护人生涯，我的认识也在发生着变化。想多了，总会有一些新的体会，今天给它写出来，和各位年轻的法律人共勉。
一、当前刑事辩护的五个明显变化
1.功能弱化
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，中国刑事辩护由“法庭辩护”发展为“全流程辩护”，法庭审判也由指控式审判发展成控辩式审判，逐渐形成了对抗性辩护的庭审常态。这是巨大的进步，是几代法律人努力的结果。但这几年，社会矛盾激烈，刑事案件数量高企，去“库存”的现实要求极为急迫，公检法强势“进攻”，认罪认罚全流程推行，辩护律师很多时候处于被动配合之势，甚至被要求做出“助攻”之力。
我们无助、无奈，也深感无聊。
这是行业问题，会影响到每一位律师，但个人无法改变大的时代背景。我们要学会在大趋势中寻找小趋势，再顺小势而为，不要只是埋怨。夹缝里也有阳光，坚壁上也会有土壤，努力办理每一个案件，结果好，委托人高兴，结果不佳，自己心安，毕竟，自己没有输在态度上。人类社会所有的行为都是一场游戏，都是一个过程，积极参与，平静感受，成败在“天”。
2.市场不均
刑事辩护全覆盖以后，大量案件由法援律师消化，刑事辩护率大幅提高，一定程度上，是法治的进步，但辩护质量还是有待提升的。法援律师的用人单位是律所，实际用工单位是ZF，受ZF的指派参加辩护，按办案数量结算劳动报酬，实际上是律师业的劳务派遣。这种全局性的安排，一定会有结构上的矛盾，不只是辩护质量的问题，还有刑辩律师的整体成长问题，刑辩律师一定是在大量的庭审对抗中成长的，而法援律师有时候真的就成了“签字律师”“配合友军”。更有甚者，法援律师沦为挡住社会律师参与辩护的障碍物，这次沸沸扬扬的江西鹰潭“占坑”事件，张庆方博士被逼到最高法院大门口去“求援”，这是个案之痛，更是行业之殇，无不让人扼腕叹息。
司法机关通过认罪认罚对刑事案件进行繁简分流，大部分案件都走认罪认罚程序，社会辩护业务直线下降，市场冷热不均，这估计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常态，我们青年律师必须有心理准备。
3.监管更严
整体来讲，这是好事，我们已经是大几十万的职业群体了，没有规矩是不行的，毕竟，我们“散漫”很久了。也不要害怕“狼”来了，专业是最好的职业护城河，我们要坚守职业底线，勇攀专业上限。把看上去高大上的刑事辩护，分解为一个个有温度、有力度的执业行为。让略显神秘的刑事辩护，变得鲜活，变得具体，国家看得见，当事人悟得到。
行业监管是制约，也是保护。我们一定要敬畏规则、谨慎行事，不要大意踩坑，更不要自作聪明，总想着变通或跨越某些规则。当一位律师为了签下案件或者“办好”案件极力去变通时，他离地狱之门就不远了，这话毫不夸张，我们一定要珍惜羽毛，在“循规蹈矩”的前提下，再做灵活处理。
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，我们要乖巧地活着。毕竟，没有谁会为我们托底。入行时，我们浑身都是时代使命；到头来，才发现原来大部分人仅仅是讨口饭吃。大家多珍惜哟，我们设想一下，一个挑夫，失去扁担后的命运，该是多么艰难啊。
4.竞争激烈
法律服务人才的供给量太大，全国执业律师已经超过73万，而且每年都会以十几万的速度倍增。业务市场存量不足，增量十分有限，僧多粥少，竞争一定白热化。尤其是还有很多马路“游击队”，对我们的冲击极大。
那我们该怎么办呢？唯有坚持职业主义、专业主义、长期主义。用负责的态度就可以击败50%的竞争者，再用不错的专业能力去战胜20%，最后用独有的温度比过10%，最终让自己成为20%的优胜者。在这20%的江湖里，就不要在乎谁强谁弱了，生活有保障，意义有希望，可以无他求了。
所有真正优秀的律师都是熬出来的，时间不语，但它可以回答一切。现在你不行，可能是因为你年轻；将来你不行，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努力。没有关闭的行业，只有倒闭的门店，每一个人都有机会，关键是我们如何抓住机会、如何利用机会。
5.对手愈强
公检法的整体水平在不断提高，相对应，基于认罪认罚和刑辩全覆盖政策影响，律师却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刑事辩护“全流程历练”。法援案件多了，认罪认罚案件多了，真实的对抗场景少了，大家的求胜欲也就降低了。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和在练兵场里摆擂台比划几下，对辩护律师的影响和成长是不一样的。
这年岁，有个案件做，真的很幸运，我们一定要一案一精品，一案一复盘，实体辩作用不大，那就刚程序；实体和程序空间都不大，那就做知识积累，做过程服务（客户体验），做办案技巧探索，为下一个案件打下基础，我们所有的付出，都会在将来的执业行为中得到补偿。
青年律师，靠勤奋；中年律师，靠专业；成熟律师，靠阅历（专业、经验、见识、资源、认知、智慧、格局、胸怀、故事）。
二、我理解的刑事辩护的本义
刑事案件的律师，叫辩护人；
其他案件的律师，叫代理人。
刑事辩护只占律师业务很小的一部分，但它的称谓却是独立存在的，其特殊性可想而知。它区别于其他所有案件，我想最大的区别还是：刑事辩护具有独立性，最少是相对独立性，它的权利来源是法律规定；而其他案件代理人的权利都来自于委托人的具体授权。
这就要求刑辩律师必须依法独立行使辩护权，穷其所有合法手段为被告人开释，可以根据自己对案件事实和适用法律的理解，独立制定辩护策略，选择适当的辩护方式，不受任何外界的控制。
这里的独立性主要是强调独立于司法机关和其他组织，切不可片面理解为独立于被告人的意志，辩护人（指定辩护除外）的身份来源是被告人，辩护的最终法律效果承受人是被告人，被告人的意志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，辩护期间，要有商、有量，有坚持、有共识，一起努力争取最佳结果。
代理律师则必须依委托人具体授权进行明确的代理活动，要严格注意权利边界，不可越权。律师与委托人之间分工协作，价值交换，你出钱，我出力，律师在委托人划定的授权范围内精工细作。
那么，何为辩护呢？顾名思义，辩护，就是辩+护。
辩，即辩解、辩明、辩白。一个刑事案件，无非是事实之争和法律之辩两件大事，我们通过辩析，把犯意形成、实施过程、行为定性、后果定量、法律适用、量刑评价、程序正当等，一一辩明，争取和司法机关达成一定的共识。事实是客观的，评价是主观的。辩护的过程，就是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、互相理解、互相说服的过程。
对抗不对立，
沟通不勾兑，
交流不交易。
作为辩护人，我们的工作到底是去说服，还是去证明呢？这是常常会混淆青年律师的一个大问题。
我的理解是：总是去说服，偶尔去证明。
我们主要还是根据司法机关提供的材料去反驳、去辩解、去说服，而不是去证明。这就决定了，辩护律师就是对抗公权力的，这是辩护职业的天然属性。明白这一点十分重要，不然，就很难理解辩护律师的职业定位。现实中，常常是公检法三家合作“蹂躏”律师，像极了斗地主游戏，还是三打一，辩护律师总是被斗的那个永远没有王炸的小地主，以至于我们会产生强烈的集体安全感焦虑。
公、检、法、律，本是一棵树蔸上长出的四根树芽，本该一起生长，共同撑起法治的蓝天。可是，律师背靠阴面，没有得到足够的阳光温暖，营养不良，长得很慢，多么希望改革渐进，法治先行啊。
护，即保护、照护，是结果，更该是行动。一个人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后，他的自由、生活、财富、机遇等都将发生极大改变，辩护律师的工作具有全局性的影响，我们责任重大。要做好任务清单，要步步为营，扎实推进，多一分努力，就多一份希望。
1.保护被告人不会被冤枉、被不公正待遇、被不当责罚，让他罚当其罪。法治是有了一些进步，但在个案中，依然容易有冤屈，律师要为自己的当事人呐喊，要敢于做无罪辩护，可以争取的情节，一定要据理力争。绝不做占坑律师，绝不让当事人有冤不申，要智慧地去做斗争，结果不一定能成功，但一定要始终坚持在成功的路上。
2.保护被告人的情绪、健康、认知、生活需求，让他真心悔过、认罪伏法。刑事辩护不能只关注案件的客观结果，被判多少年，被罚多少钱，被告人对刑事诉讼的整个流程和处理结果的主观认识也非常重要，它决定了被告人的感受和体验。很多时候，体验比现实更重要，主观会大于客观。帮助被告人建立正确认识，他能认罪伏法，能心服口服，他才有勇气接受教训，积极改造，不然他永远觉得他是被冤枉的，他是被区别对待的，刑罚很大程度上就失去了意义。这是刑事辩护中非常有价值、有意义的工作内容。
3.保护被告人心存的善意与希望，让他生命力不减，争取早日回归社会。我有个习惯：第一次会见，我就会让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，究竟是坏人处心积虑干了坏事，还是好人一不小心办了错事。当事人无一例外都会选择后者，他会深信不疑地认为自己确实是不慎犯错。这个思考会让他感受到，律师是在真诚地帮助他找到内心的善意，找到支撑下去的希望。激发当事人的善意，不但能帮助当事人建立良好心态，为以后的改变、改造和回归社会做准备，更可以在办案过程中提升当事人与律师之间的沟通效率。希望，更是十分珍贵，如果失去希望，当事人就会失去自我辩护的动力，隧道尽头的光一旦熄灭，等待当事人的可能是无尽的黑夜，进退维艰。在当事人意志消沉的时刻，辩护律师一定要唤醒当事人。这是我们的职业使命。
4.保护被告人家人的状态，律师是一座沟通的桥梁，更是他们传递温情的载体，让他们早日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。很多时候，当事人的希望源于家人，家人的状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状态。为了让他对恢复正常生活保持期待，而不是沉浸在看守所的世界里，律师一定要架起当事人和家人之间的沟通桥梁，除了案件以外，可以多去管点“闲事”。主动问问他家里面的情况，甚至不只是问他老婆，问他孩子，还可以问问他父母，问问他爷爷奶奶。一旦判得太久，爷爷奶奶就很难见到。律师甚至可以组织视频会议，邀请主要家人参加，把案件“真相”、结果希望、未来安排、面临困难、律师计划等有分寸地做个汇报，让大家心里有底，走出幻想与恐惧，最终明白：专业，靠律师；希望，靠家人；自由，靠法治。大家齐心协力，各司其职，一起努力渡过难关。
5.保护当事人的财产和其他权益，让他损失减到最小，为将来的生活提供保障。刑事辩护关乎自由与生命，也关乎财产和生存。相对于自由刑，财产相关处罚和处置容易被轻视，尤其是经济犯罪，保护当事人的财产权益，是重中之重。扣押物品的合理性、涉案财物如何处置、退赔谅解的时机和成本、违法所得的退出、罚金的判定等问题，律师要进行清单化管理，不可遗漏。当事人常有的心态是特别担心以后的生活，不愿意在刑事案件中支付成本，这就容易错失重要的量刑情节，要知道，支付成本其实就是接受处罚，对应的是悔罪表现；而家人总是特别担心刑期，恨不得在当事人被拘留的第一时间就借钱求谅解。律师一定要帮助他们建立正确的认识，辅导他们可以选择在合适的时机支出必要的成本，争取必要的量刑情节，权衡利弊，最后充分尊重他们的决定。
6.保护当事人的婚姻和孩子，鼓励他们一起渡过难关，加深彼此的理解，以期重建往日美好。当事人回首过往种种时，最觉得愧对的，正是婚姻和家庭，我们要帮助他们进一步加深责任意识，加深彼此理解，让婚姻和家庭继续成为他们坚持走下去的意义。婚姻中丈夫和妻子角色不同，在刑事案件中的反馈也有不同。我没有具体统计过所有经办案件中当事人的性别，但男性的比例是远高于女性的。虽然样本有限，我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，就是当另一半可能面临刑罚或者已经被判徒刑，相较于男性，女性更有家庭责任感和继续一起渡过难关的信念感。西方社会学鼻祖孔德曾反复论证，就社会价值来说，女性的感性和利他主义情操比男性的理智和自私好得多。这话未必是真理，但却十分耐人寻味。面对当事人时，我们心里要明白的是，当事人需要家庭亲情的不间断输送，更需要被唤醒感性和责任。
当然，辩护律师的最核心责任还是：罚当其罪，认罪伏法。其他目的，是我们的附随任务，在刑事辩护举步维艰的背景下，我们可以多主动作为，以弥补主战场的成果不足。
有理，就该理直气壮；
无理，也要求情三分。
三、我理解的刑事辩护的核心功能
刑辩律师，到底干点啥呢？
结合以上思考，我总结出来四个字：陪伴、改变。
陪伴：辩护律师用最大的善意、理解、同情、温和、周到、力量，来陪伴客户度过这段最黑暗的时光，让他感受到世间的温暖、秩序的力量、法律的正义。
改变：通过辩护人的专业服务和全方位努力，让当事人变得越来越好，最终认识到有罪该罚、自由可贵、未来可期。
我们可以和当事人一起落实好以下十件事：
1.不再抱怨：不再认为自己是倒霉蛋，而是违法必究的自然结果，只有坦然面对、积极辩护，才是正确姿势。
2.认罪悔罪：深刻剖析犯罪行为的前因后果，切实理解自己对社会造成的伤害，深感自己该勇敢承担法律责任。
3.配合审判：清楚国家刑事审判机制，理解公、检、法、律等职业的角色定位，明白自己的权利和义务。
4.减轻处罚：有冤喊冤，无冤求情，尽全力让当事人减轻处罚。
5.判后认识：服判息讼，吸取教训，告别过去，拥抱未来。
6.重燃希望：认真复盘全程，逐步建立自信，重新规划未来。
7.认知升维：人生很短，自由最贵，敬畏规则，享受人生。
8.生活恢复：架起当事人与家人的沟通桥梁，帮助其做好家庭安排，逐渐恢复生活的平静状态。
9.健康叮嘱：提供一些情绪价值，对其羁押生活提出建议，并叮嘱一一落实。
10.知识“补钙”：每次会见，讲讲外面世界的新鲜事，适时改变一下知识欠缺，避免在里面的生活“单曲循环”，避免陷入信息茧房。
律师工作是有限服务，但我们完全可以在螺蛳壳里做道场，诚心诚意去改变、去陪伴。所谓高大上的专业，其实都是一个个有温度、有力量的执业行动，我们对客户的帮助和改变也会润物无声地潜入在这些行动中。
四、一点心声，但愿有灵
做律师久了，尤其是从事刑事辩护久了，会产生职业疲倦，对社会对职业的理解会更加深刻，辩护律师大体会呈现出三种状态：
1.觉得社会不公的事太多，随着未来职业生涯的越来越短，改变现状的愿望也就越来越强烈；
2.尽人事，听天命。不管环境如何，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职业基本要求，认真履职，对委托人负责任，对自己有交代；
3.心灰意冷，满腹愤懑，深深觉得自己选错了职业道路，最终带着满满的失意离开律师行业。
我们的目标：
让职业更有热度
让服务更有温度
让生活更有尺度
我们的要求：
爱职业，先爱生活
爱生活，先要爱人
要爱人，先爱自己
法治是宏观的，刑辩是具体的。
让我们坚守理想，守望相助，将执业行为变得鲜活深刻，一起顽强地跨过刑辩这道窄门。
2024.4.16
